若复不为无益之事,则安能悦有涯之生?

原文

余自弱年鸠集遗失,鉴玩装理,昼夜精勤,每获一卷、遇一幅,必孜孜葺缀,竟日宝玩,可致者必货敝衣、减粝食,妻子僮仆,切切嗤笑。

或曰:「终日为无益之事,竟何补哉?」

既而叹曰:「若复不为无益之事,则安能悦有涯之生?」

是以爱好愈笃,近于成癖。每清晨闲景,竹窗松轩,以千乘为轻,以一瓢为倦,身外之累,且无长物,唯书与画犹未忘情。

翻译

我从年少时,就开始收集遗失的书画,鉴赏整理,日夜勤奋,每得到一卷书或一幅画,都要仔细修补,好好珍惜,终日欣赏。为了买到心仪的书画,我不惜卖掉旧衣服、粗茶淡饭节省用度,妻子、儿女和仆人都很不理解,常常嘲笑我。

有人说:「整天做这些无用的事情,有什么好处呢?」

我叹息说:「如果不做这些无用的事情,又怎么把有限的生命过得快乐呢?」

所以我的爱好越来越深,近乎成了癖好。于是,每当清晨闲暇时光,我就坐在竹窗松亭里,视千金为粪土,把一瓢水也当作负累。身外之物都不在意了,唯有书和画还不能忘怀。

出处

《历代名画记》,张彦远(815年~907年),唐朝大臣、画家、绘画理论家,出身书香门第、三代相门,博学有文辞。最高做到大理卿,位列九卿之一,相当于现代的最高法院院长,享年九十三岁。

其家世代喜好和注意书法绘画的艺术实践和收藏鉴赏,拥有大量的古今字画佳作,几乎可以与皇室的收藏媲美。

解读

阅读就像一场冒险,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会发现什么有趣的新东西,就像昨天还沉浸于《平家物语》的钟声里,今天就跳跃到了我平日里,绝对不会读到的《历代名画记》。

我被一句话所吸引,然后忍不住就从头读到了尾,说句实在话,我觉得这本书是写给专业收藏家看的,因为在他对于各路大家侃侃而谈的时候,我却啥都不知道,只能看个热闹。

但是,我还是看出了点东西,也分享给你。

《历代名画记》的作者张彦远,无疑是一个富二代加官二代,不仅如此,其家里妥妥的书香门第,据说收藏可以与皇室媲美,离谱的是,他自己还做到了三公九卿的九卿,相当于现代的最高法院院长。也只有这样的人,才能把收藏玩到登峰造极。

从他嘴里说出口的这句「若复不为无益之事,则安能悦有涯之生?」,实在是让人既羡慕,又学不来,人家那是真有才学和底气。

同为鉴赏大家的南朝画家谢赫,在《古画品录》里提出画有六法,一曰气韵生动,二曰骨法用笔,三曰应物象形,四曰随类赋彩,五曰经营位置,六曰传模移写。

当我读到这一段,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人是否也有六法,气韵生动之人、骨法用笔之人、应物象形之人、随类赋彩之人、经营位置之人、传模移写之人,想一想似乎也非常贴切。

气韵生动之人,乃是性情灵动之人,这种人的外在表现与内在精神完美合一,没有丝毫凝滞,观其言便知其行,查其行便通其性,从心所欲,简单而又特别。

骨法用笔之人,乃是风骨刚直之人,这种人内心存有坚定的信念,立于世间而无所惧,勇猛精进而无所言,其气质坚锐,宛若无锋重剑。

应物象形之人,乃是实事求是之人,这种人企图尽可能贴近现实,遵循现实本身的规律,是居于现实中的人,但想达到这样的境界,也不是一件易事。

随类赋彩之人,乃是想象丰沛之人,这种人常常为干枯的现实涂上一层厚厚的油彩,为冷冰冰的数字赋予一个奇妙的故事,他们遵从自己的感受,仅仅把现实作为自己感受的素材。

经营位置之人,乃是分析构建之人,这种人喜欢分析、善做计划、精于设计、长于构建,能够把身边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,旁人常觉其僵固繁琐,他却悠游自在、自得其乐。

传模移写之人,乃是随波逐流之人,这种人喜欢模仿他人,风往那边吹人就往哪边走,跟随大流,他们有着相似的面孔,穿着相似的衣服,说着相似的话,走着相似的路。

这六法齐聚,便组成了中国画的特色;这六种人齐聚,便组成了中国人的性情。

在《历代名画记》中,张彦远对这六法作下如此评断:

古之画,或能移其形似,而尚其骨气,以形似之外求其画,此难与俗人道也;今之画,纵得形似,而气韵不生,以气韵求其画,则形似在其间矣。

将画法映射到人生,岂不说的是当今之人活得越来越表面,求形而忘神,说得好像也很有道理。

其实在整本书中,最让我思考的字是「悦」,他说的是「安能悦有涯之生」,简化一下就是「悦生」。他这里用到的是悦,一说到悦,我自然而然地就会联想到「女为悦己者容」,那么其潜台词就是,他把生命当做自己的伴侣去取悦。

有多少人会这样看待生命呢?

项鸿祚在《忆云词》丙稿序中化用了这句话,仅仅将「悦」调换成了「遣」,意思便截然不同:

不为无益之事,何以遣有涯之生?时异境迁,结习不改,霜花腴之剩稿,念奴娇之过腔,茫茫谁复知者?

如果说「悦」是把生命当做伴侣,那么「遣」就是把生命当做垃圾,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大的差别?境遇使然而已。

张彦远出身宰相世家,其高祖、曾祖、祖父皆当过宰相,家藏法书名画宏富一时。张彦远自幼受祖上濡染,精于书画创作和鉴赏,终成为有唐一代最有成就的绘画理论家。以这样的家世背景而从事绘画创作以及理论研究,确属悦生。加之唐代尚绮丽之风,不喜愁苦感伤,所以,张彦远的「悦」,当然是立足于人生一世的愉悦和对自我的取悦。这样的绮丽风流,一直影响到宋以后,贾似道将他的收藏室名为悦生堂,即取此意。

而项鸿祚生在清中叶,长于清末造。鼎革之后,士林文风、尤其是词作多倾于哀感顽艳、冶荡迷离一路,其中的纳兰容若、项鸿祚、蒋春霖诸家,更有南唐李煜的风致。时代风尚如此,加之项鸿祚天性中就带愁风,中年生逢家道中落,又屡应礼部试不第,故词作多伤心之语、愁苦之音。这样境遇下的穷愁著作,当然是无法如张彦远那样让自己愉悦的,所以,以写作而消遣有涯之生,便是他最好的寄托了。

也难怪,在这样的境遇下,项鸿祚终不得长寿,只活了38岁就辞世。比及张彦远92年的“悦生”,项鸿祚38年的“遣生”,似乎可以从这一字之变中看到命定的结果。

它们就像两个极端,而在这两字之间,其实还藏着一个「随」字,出自于庄子:

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。以有涯随无涯,殆已!已而为知者,殆而已矣!

以有限去追求无限,正是人类永恒的命题。而一个「随」字所展现的态度,就像随波而逐流,随音乐而起舞。

我想,这个「随」字,正是打开这个命题的钥匙。「随」有两层含义,第一层为跟随,第二层为随意。既要以有限去追求无限,又不要太过于执着,保持一个随意的态度与游戏的姿态,游刃于其中,便能奏刀騞然,切中生命的音律。

总结

遣生、随生、悦生。

拓展阅读

不为无益之事,何以遣有涯之生?

《忆云词甲稿序》项鸿祚

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。以有涯随无涯,殆已!已而为知者,殆而已矣!

《庄子·内篇·养生主第三》

画有六法:一曰气韵生动,二曰骨法用笔,三曰应物象形,四曰随类赋彩,五曰经营位置,六曰传模移写。

《古画品录》谢赫

古之画,或能移其形似,而尚其骨气,以形似之外求其画,此难与俗人道也;今之画,纵得形似,而气韵不生,以气韵求其画,则形似在其间矣。

古代的画,往往放弃对象的形貌之似而推尚画的风骨气韵,从形似之外去追求画的意境,此中奥妙难以与俗人说清楚。现在人的画,即使得到形貌之似,但是气韵不能产生。通过气韵来讲求作画,则形似已经包含在里面了。

《历代名画记》张彦远

上古之画,迹简意澹而雅正…
中古之画,细密精致而臻丽…
近代之画,焕烂而求备,
今人之画,错乱而无旨。

《历代名画记》张彦远

夫象物必在于形似,形似须全其骨气。骨气形似,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。

《历代名画记》张彦远

参考文献:
1、庄子“随生”新说

阿哲

好奇、探索、创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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